顾玉东   图片来源：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

■本报记者 张楠

5月24日，周六，有人堵在出城的高速匝道口，有人忙活着把一周的家务补上，87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我国手外科泰斗顾玉东，如常到医院加班。

然而，一切来得太突然——顾玉东在办公室突发心梗，最终抢救无效去世。

从医六十五载，他让2万双伤残的手重获新生，在臂丛神经修复领域创造“中国神话”，将足趾移植技术淬炼至完美；他培养的200余名学生，如今执掌着全国70%的手外科科室。

当人们追忆这位“改写世界手外科历史”的医者时，总绕不开3个意象：手术台上永远挺直的脊背、查房时逐字审读病历的侧影，以及他曾多次强调的那个“零”——“对掌对指是手内部肌的功能，这个手势表示数字‘0’。”顾玉东将手内部肌功能重建视为手外科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他曾言自己所有的成果加在一起，还没做到这个“0”。

这些碎片拼成的不仅是一位科学家的肖像，更是一个时代的注脚：当一双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手，选择握住千万双绝望的手，医学便有了超越技术的温度。

从医初心与开创性贡献：

用双手改写医学史

顾玉东的一生，始于一场与死神的较量。

1937年生于山东章丘的他，10岁时因脑膜炎高烧生命垂危，一位医生彻夜守护，甚至因过度疲惫摔下楼梯仍坚持救治，最终挽救了他的生命。

这一幕深深刻在少年顾玉东心中。他心中埋下了“成为好医生”的种子。

1955年，他从卫校毕业后进入上海化工厂保健站工作，后考入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自此踏上医学之路。1961年，他本向往内科，却服从组织分配加入华山医院手外科团队，从此与“一双手”结缘，开启了改写世界手外科历史的征程。

在导师杨东岳的引领下，顾玉东于1966年参与完成世界首例足趾移植再造拇指手术，为一名工人重建手功能。

此后15年间，他与团队完成100例同类手术，成功率高达93%，但7例失败手术始终刺痛着他。

1981年，一名19岁女孩因血管变异导致移植失败。他痛心疾首，历时5年研发出“第二套供血系统”，彻底攻克血管变异难题，使足趾移植手术成功率跃升至100%。这一突破不仅获1987年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更成为国际手外科领域的“金标准”。

顾玉东的探索远不止于此。

面对臂丛神经损伤这一世界难题，他首创“膈神经移位术”和“健侧颈7神经移位术”，为全臂丛损伤患者带来希望。

1986 年，面对黑龙江青年全臂丛神经损伤的复杂病例，他突破传统理论限制，提出利用健侧颈 7 神经移位修复患侧臂丛的设想。

然而，这一方案伴随非常大的风险，因为一旦失败将导致健侧肢体瘫痪。经过周密准备，他历时 10 小时完成手术，术后患者健侧肢体仅指尖麻木，功能完好。

1989 年，当他在瑞士洛桑第八届国际臂丛学术大会上报告这一成果时，震惊全场。国际同行都在问：“您怎么会想到利用健侧颈 7 神经根？您怎么敢做这个手术……”

他们哪里知道，顾玉东做臂丛神经手术已有上千次，在不断重复中观察对比微小的变异。

在既往手术中，顾玉东逐渐发现，臂丛的5大神经根中，颈7神经根在损伤后很少有症状出现，只有当4根以上的神经根同时损伤时，颈7神经根的临床症状才会出现，这说明颈7神经根支配的肌肉，可由其上下两根神经代偿支配。

顾玉东利用未受伤的健侧颈7神经移位，修复了患侧受损的臂丛。

“颈7神经根移位”成果，奠定了我国在臂丛神经损伤治疗领域的领先地位。

此后，他又相继开创多组神经移位术、静脉干动脉化皮瓣等创新技术，累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 8 项、国家发明奖 2 项，被授予“白求恩奖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殊荣，成为国际公认的手外科领军人物。

医学传承与教育理念：

肩并肩的薪火相传

“患者成就了我们，医生的荣誉是用患者的血与痛换来的。”顾玉东始终将患者放在首位，更将培养后辈视为己任。

在华山医院手外科，他提出医生“四重境界”：能治病、能治难病、能预见疾病、能如白求恩般无私奉献。他要求学生“以临床为立身之本”，并传承导师杨东岳教授查房时“逐字阅读病史、逐项检查体征”的严谨作风。

他与学生徐文东的“肩并肩”传承，成为医学教育佳话。

2001年，徐文东首次在跳动的心脏上取膈神经时，顾玉东站在他身后说：“有我在，我担着。”这种信任与担当，推动团队在“健侧颈7移位术”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左右颈7交叉移位术”，将治疗范围从中枢神经损伤拓展至脑卒中偏瘫，使近90%的“瘫痪手”重获功能。

2018年，该成果发表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成为首篇中国学者独立完成的外科原创论著，并入选全球年度“十大最受瞩目研究”。

顾玉东领衔的华山医院手外科被誉为“中国手外科黄埔军校”，培养的弟子遍布全国三甲医院，多人成为学科带头人。他倡导“学科发展要看梯队建设”，鼓励跨学科合作，将手外科与脑科学结合，探索“手-脑互动”机制，推动“肢体功能重建”新学科的诞生。

精神遗产与未竟事业：

以“零”为始的永恒追求

“听党的话，学白求恩，做好医生”——这12个字是顾玉东的座右铭，也是他毕生践行的誓言。

他深入工厂车间救治工伤工人，设计手指保健操普及手部健康，将“治未病”理念融入科普。即便在生命最后时刻，他仍牵挂着手外科的“哥德巴赫猜想”——手内部肌功能重建。他用“对掌对指”的手势比喻这一难题：“我所有的成就加在一起，还没实现这个‘零’。”

2025年5月24日，顾玉东在华山医院离世。去世前三天，他仍在与徐文东讨论“颈7神话”的新突破，叮嘱弟子“为手内部肌奋斗下去”。他的告别仪式上，数千名患者、学生和同行自发前来，许多人展示着因他重获新生的双手。

顾玉东用一生诠释了医者的仁心与创新。他留下的不仅是6项国家科技进步奖、2项国家发明奖，更是一种精神：对科学极限的挑战、对患者疾苦的共情、对后辈无私的托举。正如他所言：“人生没有白走的路。”而他走过的路，已为无数后来者指引了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