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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永存,精神不灭 |
——写在刘允怡院士逝世一周年之际 |

刘允怡(左)和杨田。
◎杨田
人物简介
刘允怡(1947年6月22日—2024年2月7日),出生于中国香港,祖籍广东省。曾任香港中文大学外科学系教授、和声书院院长,国际肝胆胰协会主席。 2003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刘允怡创建了香港中文大学肝移植中心和肝癌诊疗研究组。在国际上首先提出以“肝段为本”的肝切除方法,即根据血液供应和胆管引流特征提出肝背扇区分为解剖亚区的概念,对肝癌和肝门胆管癌根治切除和劈裂性肝移植均有实际的临床指导意义。他统一了国际肝脏解剖和肝切除手术的规划名称,并率先应用钇90微粒为晚期肝癌治疗,显著提高了患者生存率。他应用化疗、免疫联合治疗使不能切除的肝癌能以手术切除。同时,刘允怡很早开展活体肝移植手术,是中国香港和东南亚地区肝移植的创始人之一。他毕生致力于医学教育、临床创新和科研突破,为全球肝胆胰疾病患者带来了福音。
2025年2月7日,是刘允怡院士逝世一周年的日子。窗外的上海笼罩在冬日的薄雾中,我坐在书桌前,翻开笔记本电脑里的影集,里面有一张珍贵的照片,是我2008年与刘院士初遇时的合影。照片中的他笑容温润,目光深邃,仿佛仍在用那份从容与智慧指引着我。这一年,时光的流逝未曾冲淡我对恩师的思念,反而让他的精神愈发清晰地镌刻在我的生命里。
作为刘院士的学生,我从未想过能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这一年间,我常常在临床研究院的实验室、手术室的走廊,或各种会议的讲台上,感受到他无声的注视。他的教诲、他的期待、他毕生追求的科学精神,早已化为我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灯塔。
一盏明灯 照亮迷茫
2008年的秋天,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之一。那篇被Annals of Surgery拒稿的论文,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对科研的满腔热忱。就在我几欲放弃时,命运让我遇见了刘院士。
那是在第一届中国外科医师年会的茶歇间隙,我远远望见刘院士被众人簇拥着走出会场。他步履稳健,谈笑间既有学者的儒雅,又带着外科医生的果决。我攥着论文手稿,手心沁满汗水,鼓起勇气上前请求合影。他欣然应允,甚至主动询问我的研究方向。得知我的困境后,他留下一句:“年轻人,失败是研究的常态,但放弃是学者的耻辱。”这句话,成了我科研生涯的座右铭。
一周后,我收到刘院士的邮件。他不仅逐字逐句修改了我的论文,更用红色批注写下密密麻麻的建议:“数据需补充术前肝功能评估”“应对比东西方手术策略差异”“结论需兼顾临床实用性与理论创新”……他说,“医学研究若不能解决真实问题,便只是纸上谈兵。”
再次投稿三个月后,这篇论文终获发表。当Annals of Surgery的录用通知弹出邮箱时,我第一时间给刘院士发了邮件,表达兴奋和感激之情。他并未多言,只是在回复中写道:“杨田,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它该成为你未来面对任何挑战的底气。”
严谨治学 仁心育人
刘院士常说:“医学是科学,更是人学。”他的治学之道,始终以患者福祉为根基,以逻辑与证据为筋骨。2015年,我着手研究“围术期输血对肝癌预后的影响”。这项课题因结论挑战传统观念而颇具争议。刘院士却坚定地支持,“真理不辩不明,但必须用最严苛的方法求证”。 他指导我采用当时极具创新性的倾向性评分匹配法消除混杂偏倚。当初步数据颠覆传统认知时,他在邮件里反复叮嘱:“每个协变量都要经受敏感性分析,我们要用方法论的无懈可击守护结论的可靠性。”
从原始数据核查到参考文献格式规范,刘院士的严谨渗透在每个细节中。这项研究历经十个月的四次大修后,最终被肝脏病学权威期刊Journal of Hepatology接收。在最终校对阶段,他在给我的邮件里还在斟酌每个词句:“讨论部分第一段的‘可能’这个词力度不够,换成‘队列研究证据显示’更符合循证医学表述。”这种将科研诚信融入字斟句酌的教导,让我领悟到顶级学者构建证据链的智慧,更传承了追求真理的学术基因。
更令我铭记的是刘院士对年轻学者的无私提携。2021年,我因“树兰医学青年奖”落选而颇为沮丧时,他特意发来邮件,“奖项如浮云,真理如磐石。你若能培养出十个超越你的学生,才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刘院士和我的交流,定格在2023年11月24日逝世前给我写的最后一封邮件,“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医学院的推荐信已发出,2024年1月17日我会和你一同前去与医学院院长会面,期待与你共筑新平台。”他始终站在时代前沿,为后辈铺路架桥。2024年9月,我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首届临床杰青项目。当收到资助确认邮件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记住,荣誉是责任,不是勋章。”
近年来,我学习刘院士当年的做法,成立了“青年外科医生科研训练营(Young Team科研小组)”,至今已为多家兄弟医院指导和带教研究生50多人。我教他们如何从临床中提炼科学问题,也教他们刘院士的“三不原则”——不回避争议、不轻视细节、不辜负患者。每当有学员的论文被国际期刊接收,在微信群里向我表达感谢之情的时候,我都会告诉他们:“你们最应该感谢的是刘允怡院士”。
医学人文精神的永恒之光
刘院士2022年撰写的《实践医学人文精神是成为优秀临床医师的必经道路》一文,我反复诵读。他在文中写道:“医学的终极使命不是征服疾病,而是理解痛苦;不是追求不朽,而是守护尊严。”这种人文情怀,深深浸润着他的学术人生。
2023年,我接诊了一位晚期肝癌患者。经济拮据的他拒绝手术,颤抖着写下遗嘱:“把钱留给儿子上大学。”那一刻,刘院士的话在耳边响起:“医生若只见病灶,不闻人心,便是失了根本。”我联系慈善机构为他筹集治疗费用,并调整方案采用局部介入治疗联合免疫药物治疗。患者离世前,执意让儿子向我鞠躬致谢。这份超越技术的医患温情,正是刘院士毕生倡导的“仁术”真谛。
一年前的今日,刘院士安详离世。他的书房依旧保持原样,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中英文专著,案头摊开着未改完的论文……一切仿佛仍在等待主人归来。
但我知道,他从未真正离开。当我在手术台上完成高难度肝癌切除时,当我在国际专业学术会议上自信地报告学术成果时,当我在深夜为学生的论文写下批注时,他的精神便与我的每一次呼吸同在。
今天,我站在黄浦江畔,眺望对岸的万家灯火。江风拂过,带来远处轮船的汽笛声,恍若恩师在我耳畔低语,“杨田,医学的海洋浩瀚无涯,但只要你心中有灯,便永不迷航。”
谨以此文,献给永远的灯塔——刘允怡院士。
(作者系海军军医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临床研究院副院长)
《医学科学报》 (2025-02-14 第11版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