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

■曹彬

医生是懂得生命之美的职业，关于这个观点，我想讲下面几点：第一，我对医生这个职业的理解；第二，生命是什么；第三，为什么说医生懂得生命之美；最后，从“做医生”到理解“我是谁”。

医生：提供“爱”，缓解“怕”

医学，字面上的含义是“以诊断、治疗和预防生理和心理疾病，以及提高人体自身素质为目的的应用科学”。这很容易理解，但对其内在含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医学生、年轻住院医生、资深医生的理解可能完全不一样。

人是由细胞组成的，人的部分组织或细胞出现病变、坏死就会导致疾病，这是从生理学角度理解疾病，医学就是为了研究和解决这类疾病。但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当一个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虽然没有细胞死亡，也会产生疾病。

我最近读了一本书——《与神对话》，在这本书中，作者谈到人最基本的感情有两种，一种是“爱”，一种是“怕”。基于此，医生所能做的其实很简单，要么给患者和患者家属提供“爱”；要么给患者和患者家属缓解“怕”。从中医孙思邈的“安神定志”“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到西医特鲁多的“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他们所说的实际上都是这个意思。

生命：解开这个谜，才能成为“人”

“生”是什么？当我们讨论生的时候，不得不同时讨论另外一个词，就是“死”，因为生和死是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

我们作为受过医学教育的高级医学人才，其实非常理解所谓的生命，几个很简单的元素有机组合，就是生；这几种元素分崩离析以后，就是死。我有一次下夜班后，碰到一个非常意外的场景：一个孩子刚刚出生，从产房被推到病房，在那个时刻，从另外一部电梯中推出来一个裹着黄色尸体布的患者。婴儿后面的家长满怀喜悦，而尸体车后面的那些亲属满脸悲戚。作为临床医生，这种场景我们见得很多。也就是说，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在这个世界上，一些元素重新组合了一个新的生命，同时还有一些元素发生了崩解。一生一死，我们每天要处理的、面对的就是这些。

生命是什么？罗素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一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们的一辈子。我们年轻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都想前往外面精彩的世界去看一看。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们慢慢安静下来了，开始思考，我们慢下来是为了迎接我们最后的、非常安静地离去，我们每个人都从一条很细小的小河变成汹涌的波涛，后来慢慢地汇入大海。

生活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欢笑，另一部分是眼泪和痛苦。我们这一生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对我们友善的，有些人喜欢我们，也有些人讨厌我们，这就是生活。在我们生命的过程中，或短或长，我们只能享受我们拥有的生活。而那些我们不能拥有的生活，那是“他们”的生活，不是我们的生活。当我们纠结于别人拥有的、而我不拥有的生活时，会非常痛苦，这种痛苦也是难免的、不得不经历的，然后还要回到自己的生命、事业当中去享受自己所拥有的那些东西。

周国平写道：“我们在大地上扎根，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牵挂、责任和爱。平时，这一切使我们忘记死亡。在死亡来临时，对这一切的眷恋又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死亡移开，从而使我们超越死亡的恐惧”。谁不怕死？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只是在面对死亡时有一些眷恋、一些甜蜜的回忆，只要这一生经历过爱和被爱，问心无愧，人就可以平静地迎接最后的归宿。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人是一个谜。这个谜必须解开，如果你把一生都献给了这个事业，不要说你浪费了自己的时间。我的事业就是解开这个谜，因为我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管你这一生在做什么工作，每个人的难题都要靠自己去解决、痛苦都要自己去承受。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因为人生这个谜题只能我们自己解开。当你解开了人生这个谜的时候，你就成为一个“人”，我们这一辈子一直努力想成为一个“人”。

为什么医生懂得生命之美？

最近我们医院组织体检，在体检室里，超声医生给我做超声，把衣服完全掀开，我的身体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的手放在我的皮肤上、超声的探头在我的身上游走。我既是医生又是患者，我照顾着别人，又被别人照顾。

我们做医生就是这样一个工作，你亲手去感受心跳、感受生命的搏动，内科医生用听诊器、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其实在艺术领域，真正好的画家、好的音乐家创作出能够打动人心的好作品，也是源于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

一个好的临床医生是在职业过程中用特殊的方式感受生命，生命与工作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事情。我们非常幸运，因为从事了医生这样的职业，能够在工作中体会到生命的价值、生命的不容易，而且这个职业能够让我们在工作的状态下获得内心的安宁。我们一直期待解开生命之谜。我们每天生活、工作的动力源自有限的生命。我们是被人需要的、是有价值的，至少能够给身边的一个人、几个人带来他所需要的，给他提供爱，减轻他的恐惧。而医生恰恰是具有职业特殊性的，我们付出劳动满足别人的需要、赢得自身价值、赢得别人尊重。

为了获得内心的安宁

“我是谁？”其实临床医生是最有条件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们见惯了痛苦，见惯了疾病，见惯了人的离去后，我们会越来越理性。我们是活在今天的，不考虑“明天是什么样”，明天一定会以明天的样子展示在我们面前。虽然患者和患者家属对我们的要求是绝对的，但是我们自己知道，医学是不完美的、药物是不完美的，我们所有的努力、生活、追求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获得内心的安宁”，这是最高的追求。

我是个“人”，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干净的水、食物来维持细胞的正常代谢，但我们人类还有“欲望”，在满足了基本的食物和水之外，我们还希望得到有共同理想追求和兴趣爱好的同侪的认可。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动物，既需要绝对的自由，又希望能赢得别人的鲜花和掌声。

我们不要去追求“身后的天堂”，其实现在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天堂”。很多作家都表达了类似的思考，我们不要去想身后的事情，因为那些事情无法想象，只要你今天的生活是满足的，你今天生活在“天堂”当中，那你故去以后也在“天堂”。如果你今天不是生活在“天堂”中，故去后就生活在“天堂”中了吗？让我们享受生命的每一天，爱自己，也爱命中注定遇到的人。

在小区里，我看到即将临产的孕妇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散步，我很感动；清晨在地铁里，看到40多岁的中年夫妇一起上班，妻子含笑看着丈夫，自然地把头靠在丈夫的肩头，我很感动；在超市里，60岁的儿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80岁老母亲，我很感动；操场上，学龄期的儿子跟在帮自己拿书包的父亲身后，两人举手投足非常神似，我很感动。这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祝愿大家都能够成为良医。

（作者系中日友好医院副院长，本文为作者在中青年呼吸学者大会上的讲话，内容有删减）